第一美德(01)
赤色的火焰在海面上燃烧,将冬日的爱琴海染成一片异样的血红。
混乱的厮杀声似乎还回荡在耳畔,激战过后,一艘艘楫断垣折冒着浓烟的战船,承载着数以百计的战死兵士的尸体,缓慢地沉没入大海的怀抱。
雅典比雷埃夫斯港的一端,胜利者在他们几乎同样残破的战船上振臂高呼、吼叫:“我们胜利了!雅典的市民们!暴君希庇亚斯已经被我们消灭,我们胜利了!”
很快,狂喜的欢呼声,传遍了雅典的每一个角落。
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的雅典战士们,没有发现,借着晃眼焰光和滚滚黑烟的掩护,一乘不起眼的小船钻出残破下沉的船只,拨开爱琴海的波浪,悄然离开了依旧弥漫着的硝烟的战场,向着东北方仓皇逃去。
“该死的雅典叛民,多管闲事的斯巴达杂碎!等着吧!我希庇亚斯一定要让你们为了今天所作所为付出血的代价!!!”小船内,一个衣着华贵却狼狈不堪的男子气急败坏地狠狠地捶打简陋小船中唯一的木桌,曾经俊美的面容如今像鬼一样狰狞。
“呜呜……陛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哪?”美丽的王后搂着怀中昏迷的男童,六神无主地询问她的丈夫。她从小锦衣玉食被保护得妥妥帖帖,早被突如其来的恐怖政变吓破了胆,娇弱的身躯颤抖得如同秋天的黄叶。
“陛下!”一个嘶哑的男声打断了王后的问话,伤痕累累的男人走进船舱, “陛下,已经驶出萨罗尼科斯湾了,我们应该往哪儿开?绕去尤波亚吗?还是奥林匹亚?”
“向东走!”刚被市民们赶下台的雅典僭主希庇亚斯咬牙切齿地说。
“东!?”男人大吃一惊,“我以为要去北边求援……”
“哼!欧里斯托斯,事到如今你以为尤波亚还敢收留我们吗?”希庇亚斯狠狠地说,“那帮胆小鬼只会给胜利的贱民舔脚趾头!”
“可是陛下,”名叫欧里斯托斯的国王亲随踌躇不安地说,“往东走的话,那就是……波斯了……”
半百年来,波斯和希腊诸城邦小规模的兵戈不断。自从小亚细亚的诸多城邦被波斯占领后,波斯已经成为几乎所有希腊半岛城邦的公敌,双方势同水火。若非隔着一片爱琴海,若非东方的印度一直牵制着波斯的后防,恐怕大战早已开打了。
“陛下,波斯是我们的敌国啊!”王后战战兢兢地说。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希庇亚斯红着眼睛骂道,“敌国?现在我希庇亚斯敌国只有一个,就是这该被诅咒的雅典!
“波斯人会欢迎我们的,只要我能给他们足够的好处……是的,我会给那些贪婪的波斯人足够的好处……欧里斯托斯,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向舵手下令!还是你也准备造反了!?” 希庇亚斯抄起长矛,作势要往亲随身上掷去。
“属下不敢……是,遵命!陛下!”欧里斯托斯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慌乱的脚步声塔得船板嘎嘎作响。
“雅典人,给我记住!向众神起誓,总有一天我希庇亚斯会回来!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前国王恶狠狠地把长矛扔在地上,脆弱的小船不禁狠狠地晃了两晃。
“呜呜……哥哥!”先前昏迷着的小男孩被震醒了,随即大声哭闹起来,“放开我!哥哥,我哥哥在哪里?”拼命扭动挣扎,要脱离王后的怀抱。
“闭嘴!没用的东西!”希庇亚斯厉声喝道,“听着,普罗克斯,你哥哥已经死了!他和你父亲都被雅典人害死了!你要是男子汉,日后去找那些该死的雅典人报仇雪恨!”
男孩并没被阴影中希庇亚斯那暴戾狰狞的表情吓到,眼睛却瞬间被泪雾填满:“哥哥……爸爸!……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王后不由放开了那孩子,缩向角落里,全身抖得更加厉害。
冬日的爱琴海上,夕阳西下,海风轻飘飘地卷着波浪,如此恬美安宁。
不远的地方,爱琴海北岸的雅典城正在载歌载舞、大摆盛宴,热烈地庆祝着胜利——雅典人消灭了暴君,贤者梭伦梦想的民主时代即将归来!
这时的雅典人不会想到,在他们所展望的美好蓝图中,隐藏着多么严酷无情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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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四九零年夏,雅典。
爱琴海畔,比雷埃夫斯港。湛蓝的天空,配上蔚蓝的海洋,远处还点缀着几只飞翔的白色海鸟,织出一幅美丽的天然图画。
这一天,海上稍有风浪,湿咸的风携着澎湃的海潮,有力地拍打在岸边白色的礁石上,溅起碎玉般的飞沫。不是一个特别适合出航的日子,但这阻挡不了善水的阿提卡船手。这不,午饭的钟点刚过,今天的第三艘船只已经入港了。
在港口工作的彭透斯老头儿快步向新入港的船只走去。
彭透斯今年才四十出头,正当壮年。只因长相显老,额头上像施工中的马路一样沟沟壑壑,所以早在十年前的而立之年就得了个“老头”的绰号,为此他着实郁闷了好久。
不等走近,有经验的水手已经看出来,来的不是雅典本地的渔船或商船。瞧那船体的结构和装饰,应该是爱琴海对岸的艾奥尼亚人的客船。
近年来,随着希腊诸邦与敌国波斯的关系日趋紧张,半岛各地来自黑海与爱琴海东岸城邦的客船也明显增加。许多小亚细亚人由于怀恨故乡被波斯殖民,又畏惧战火与血腥镇压,所以纷纷向爱琴海西岸的希腊半岛逃难。
和艾奥尼亚人具有亲缘关系的友邦雅典,这些年就收容了不少来自爱琴海对面的难民。
等艾奥尼亚人的船只抛锚靠岸,从上面跳下来几个魁梧的水手。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相貌豪气、留着半长发的状小伙儿,只见他冲彭透斯老头猛挥胳膊,高喊:“嘿,彭特大叔,好久不见啦!”带着点以弗所口音的洪亮声音,穿过空气直贯耳膜。
“阿鲁迪巴!?”彭透斯眼睛一亮,“哪阵风把你小子吹来了!”
他兴奋地跑过去,狠狠打了一下那小伙子的背部。阿鲁迪巴的身体瓷实得很,被彭透斯老头这一拍,纹丝儿没动,倒是把彭透斯的手掌震得发疼。
“唔,好结实的肌肉!你小子没参军还真浪费人才!”彭透斯龇牙咧嘴地赞叹道。
阿鲁迪巴憨厚地摸摸后脑勺,用他天生的大嗓门说:“参军!大叔你别开玩笑了,咱们那儿只有波斯军,难不成你要我去给波斯人卖命吗?我老爹非宰了我不可!
“……啊,对了!” 阿鲁迪巴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正事!今天浪大船开不稳当,我们船有个老头儿,一不留神在甲板上把尾巴骨给撞了,现在还趴在铺上哼哼。大叔你看,能不能搞副担架把他弄下船来找个大夫?这老头有点来头,是我们那边的名人,听说还是你们米太亚德将军的贵客咧!”
“米太亚德将军的客人?”彭透斯一听不敢怠慢,连忙招呼人抬担架去伺候那位“尾巴骨惨遭不测”的老人。
老人住在紧里的船舱,彭透斯带人一路上闪躲其他下船的客人,好一会儿才走到那个船舱门口。
还没等敲门,里面的人大概听到了他们的动静,已先开了口:“阿鲁迪巴吗?”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澈好听。
不是个老年人吗?彭透斯疑惑地想。
“是我,我们抬担架来了!”阿鲁迪巴回答。
“多谢,请进!”那声音又说。
门开了,一阵似有若无的清香扑面而来。
花香?
海船上怎么会有花香?
鼻子特灵的彭透斯用力地嗅了嗅,却发现又没什么花香了,只剩下海水的咸味和船舱里特有的霉潮气。
房间里有两个人。头发灰白的老人正趴在床上哼哼,看不清面目;他旁边站着个年轻人,想必是刚才说话的人了。他长着一头灿烂的金发,身着素白的艾奥尼亚式长衣,身形清瘦,肌肤白皙,面庞柔和,乍一看倒有点像个少女。不过,在他们打招呼的时候,这人还闭着眼睛,态度有些傲慢的样子。
“赫拉克利特先生,您还撑得住吧?我们这就送你上医生那儿去!”阿鲁迪巴凑过去说。
“唉呦喂,谢谢你们啦!”老者呻吟着回答。
赫拉克利特?彭透斯心想,好象还真是个名人,这名子在哪里听过来着?
大家小心翼翼地把伤患抬上担架,在这期间,金发青年手脚麻利地收拾起船舱内的私人物品,只是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过。
难道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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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罗,你往哪儿去?”雅典将军米太亚德叫住正蹑手蹑脚往府邸大门外溜的年轻人。
蓝色头发的青年本来一脚正踏出门外,猛听见米太亚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爸……”回过头,米罗对着赫赫有名的陆军将军夸张地笑出一口白牙,“不是跟您说过了,我和同学约好了今晚去观测星象,要在外面露营……您怎么站在这里,今天不是有重要的客人来访么?”
米太亚德将军是个身材精悍的壮年人,浓眉大眼,长着浓密刚硬的胡髭,不怒自威、凶神恶煞的样子,经常让别人误以为他在发怒——据说这副形象在战场上极占便宜,可以恐吓敌人——虽然,对自己人常常也会起到类似的效果……
米太亚德皱眉说:“赫拉克利特刚才派人传话说,他受了点伤,要晚点才能过来。我看你也别去露营了,留下接待他吧!他是艾奥尼亚的著名学者,你多跟他学学也好有个长进。”
米罗脸色微变:“可我和朋友已经约好了。”
“让仆人给他们捎个口信,说你不能赴约。啊,干脆找你同学一起过来吧!”米太亚德一拍手,“能跟赫拉克利特面对面交谈,机会难得!”
“可是……”
儿子心虚的样子终于引起将军的注意,他眯起眼睛:“米罗,你约的人是谁?”
“呃……”
“说,是谁?”将军的口吻严厉起来。
“是……”
“要我派克尔科斯跟着你吗?快说!不许撒谎!”
“是……卡妙……”完蛋了,米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爸发火!
“卡妙?阿尔克麦文家的那个卡缪斯!?”
果然,米太亚德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暴跳如雷:“你还在跟阿尔克麦文家的人来往!你诚心要气死我吗?你、你……”气得抽出防身的铁杖,抡起来就打,“看我今天不揍死你这兔崽子!”
“哇,老爸!有话好好说啊,别……别打!雅典娜,雅典娜救命啊!”米罗吓得撒腿就跑。开玩笑,他老爹虽然“芳龄”已四十有五,力气可比一般二十岁的年轻人还大好几倍,人送外号“雅典城的赫拉克勒斯”!!!要真被老爸的铁杖揍上两三下,他半年都甭想下床了。
于是,父子二人开始绕将军府的大门柱做半径为五米的等加速圆周运动……
当著名的以弗所学者在金发青年的搀扶下,来到将军府邸门前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鸡飞狗跳的混乱景象。
“十几年不见,米太亚德果然还像记忆中一样生龙活虎啊!”赫拉克利特感慨不已。
金发青年一头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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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不好意思,家门不幸,让你见笑了。”米太亚德放下凶器,脸尴尬地涨成紫红色。好在他脸上覆盖着大面积的胡子,旁人也看不出来。
“呵呵,这是你小儿子吧?是叫米罗斯?”赫拉克利特转向宝蓝色头发的青年,“那年我离开雅典的时候,还是路都走不稳的小孩子呢,现在可比父亲还高了。”
“赫拉克利特斯先生,久仰久仰!” 得救了的米罗,马上对恩人奉献出十二分的殷勤,“我听父亲说您要来,昨晚上兴奋得一晚都没睡着。我和我的同学们一直很期盼着能和您讨论一下宇宙起源和逻格斯的问题咧……”
虚伪!米太亚德内心愤愤然。
“咦,小伙子你对逻格斯也有兴趣?”赫拉克利特原本因受伤而萎靡不振的眼神,瞬间增亮了几百瓦,“现在以弗所那些孩子,成天想着怎么巴结波斯人和逃避战乱,哲学已经被他们彻底抛在脑后了。唔,沙加,看来我这趟雅典市来对了,是吧?”
金发青年敷衍地点点头。
“赫拉克利特,他是你儿子?”米太亚德问。
“呃,不是。你知道我只有两个早嫁出去的女儿。这是沙加,我的学生。不过,我倒真希望他是我的儿子呢!”
“将军,您好!”沙加礼貌地行礼。
米罗暗暗打量起这个看来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
相貌清秀,甚至以男性来说是过于秀气了些。举止有礼,眉宇之间却透着点儿让人敬而远之的淡漠。也许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吧?米罗心想。而且,他怎么都不睁开眼睛呢……
“我是盲人。”仿佛猜透了米罗的疑惑,沙加准确地转向他的方向,平静地解释说,“我的眼睛自幼有病,这两年已经渐渐看不见了。”
米太亚德父子恻隐之心顿生。
“忒瑞西阿斯双目失明,可他是最有远见的希腊人,荷马同样是盲人,他的诗篇却流传至今。可见,心智的光明远比视觉的光明更重要,将军,对么?”沙加缓缓地说,似笑非笑的。
“没错!”应声的是米罗。有意思,看来这位沙加同学并不是需要同情的那种人哩!
米台亚德将军把客人让进宽敞而装饰朴素的正厅,餐桌上早已经摆上了丰盛的馔食,羊肉馅饼、油橄榄煎鱼排和葡萄酒,热气腾腾,阵阵香味引得人们食指大动。
由于赫拉克利特的尾巴骨依旧“负伤中”,无法正常落座,将军只得命令仆从搬来了家里最舒适的克里奈躺椅和柔软的羊毛垫子,以便著名学者趴着吃。
“现在以弗所城里……”进餐时,米太亚德忍不住提了个话头。
赫拉克利特的脸上立即晴转阴,叹口气说:“唉,我不说你也知道,从上次米利都起义失败后,我们那边可乱了。这两年,那些波斯士兵搞得城里鸡飞狗跳、人心慌慌,三天两头就抓出几个市民说是起义军或窝藏了起义军,弄得大家连日子都快没法过了。米利都难民天天往我们以弗所跑,以弗所人觉得以弗所也不安全,也惦记着搬家逃难……”他摇摇头,“不说了。”
“波斯这回是要来真的了!”米罗忍不住插嘴,“不过,伯父您也别担心了,以弗所的局势撑死也就这个样,不会更糟了。倒是雅典……前几年咱们废了和波斯的条约,还支援过米利都,大流士那混蛋早就对我们恨得牙根痒了。虽然前年他派兵半路‘搁浅’,可我看,那老混蛋迟早卷土重来,到时候第一个遭殃的铁定就是雅典!”
他这么一说,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压抑,精致的羊肉小馅饼和果子酒也失去了它们本来的美味。
当晚,赫拉克利特和他的学生沙加就在米太亚德将军的府邸安顿下来。
米太亚德问起赫拉克里特此来雅典有什么具体计划。
这老学究缕着稀疏的几根胡子说:“嘿嘿……计划呐,一个当然是讲学,我怕再过几年,希腊就没人记得我赫拉克里特啦……第二个,听说巴门尼德前年搬来雅典住了?一直很想向他好好讨教一番啊!”
巴门……尼德!?
米太亚德父子不约而同脸色发绿。
两个持相反哲学观点的顽固老头碰在一起,还不一定掐成什么样呢,这回雅典城可真“热闹”了!
不过,赫拉克里特的两项计划都得推迟——他的尾椎及周边肥肉实在伤得不轻,在这种坐也不能坐,走几步就疼得直掉泪的情况下,别说巴门尼德,就算九门提督也只能先放一放,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把伤养好再说。
“其实,我们还有第三个目的。”赫拉克里特慢吞吞地说,目光转向他的学生,嘴角扬起神秘的微笑,“很有趣的目的,是吧,我的弟子?”
“有趣的目的?”米罗好奇地凑过来。
沙加淡淡回答:“我和老师来雅典……寻找第一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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