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美德(03)
在雅典,克里斯提尼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克里斯提尼出身于雅典的一个贵族家庭。二十年前,他领导雅典市民推翻了国王希庇亚斯的暴政,之后,被选为城邦最高行政官。他继承了梭伦的理念,在雅典推行民主政治。
没人能否认克里斯提尼的智慧与才干,也没人能否认他和他的后继者们所建立起来的功勋。二十年前的雅典,是个在暴君的严酷统治下战战兢兢的王国,二十年后的雅典,足以自豪地宣称,她是全希腊最平等自由的民主城邦。
如今,这位备受尊敬的老人,正心满意足地坐在餐桌前享用美味的甜馅饼——在人们还不知糖尿病为何物的年代,甜馅饼和甜葡萄酒是雅典前最高领袖的最爱——那副贪馋的样子,让人实在很难把眼前这个胖老头儿与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起义军领袖划等号。
坐在克里斯提尼下手的,是个深蓝色头发的贵族青年。他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有一双爱琴海色的眼睛,如大理石刻般近乎完美的英俊容貌。
“叔父,我们不该再纵容他们了!”与吃得不亦乐乎的老人相比,青年的神情十分忧虑。
“撒加,你一定要在我享受美食的时候破坏我的心情吗?”老人以控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侄儿。
“对不起,叔父。但是阿尔克麦文实在越来越过分了。昨天,他们又安排了一群人在街头散布亲波斯言论,鼓动市民向波斯求和。叔父,现在战争一触即发,更需要民众团结一致、齐心对外啊!”
“那你认为该怎么处理这事儿?”克里斯提尼饶有兴趣地问。
“首先,拘捕造谣惑乱的人,然后,对阿尔克麦文家的人进行彻底的审查肃清。”
“果然像是治安官大人出的主意!可是,”老人微笑,“你有没有考虑过阿尔克麦文家族在雅典的关系网?这会让赫莫克瑞文很为难。”
“赫莫克瑞文阁下就是顾虑太多,才让他们变得像现在这么嚣张!”撒加放下手中的餐具, “叔父,雅典大敌当前,阿尔克麦文造成的舆论影响实在不容忽视。不能再姑息他们了,万一市民们被他们说服,后果不堪设想……”
“撒加。”克里斯提尼打断了自己的侄儿兼养子。
“什么?”
“有一件事你不能忘了,我们政府成立时候对雅典市民立下的承诺。”克里斯提尼笑着,口吻却认真严肃,“我们不能任意剥夺市民们言论、倾听和选择的权利。目前为止,阿尔克麦文除了在集市上宣扬主和言论,并没有其他违法乱纪的行为。我们肃查他们,名不正言不顺,会引起市民们反感的。”
“我们可以找人提出申诉,发起法庭……”法律并不是问题。
“这方法行得通。但是撒加,”老人吞下了最后一块馅饼,缓缓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庭,造成的祸乱也许比阿尔克麦文的宣传更严重?
“撒加,你应该对雅典人更有信心一点。是战斗是投降,是做主人还是被殖民,他们会做出明智的选择来的。
“何况……敌人在明处,总比在暗处好吧?”克里斯提尼低声自语。
撒加的眉头却蹙得更紧。他隐约知道赫莫克瑞文和叔父他们心里另有主张,也许他们比他老练精明得多,但是,以如今的局势,这样走下去实在太软弱、被动了。如果大多数雅典人是笨蛋呢?如果雅典人贪图和平的生活,甘心成为波斯的奴仆与附庸呢?如果雅典人站到了阿尔克麦文一边呢?
十几年前向波斯媾和的那一纸合约,告诉他雅典人远不像叔父所寄望的那样自尊自强。
如今雅典大敌当前,若城邦内部真起了内讧,那就一切都完了!
“撒加,你实在不必过分忧虑。对阿尔克麦文的那些小动作,我们自有打算……”克里斯提尼忽然停止了说话,眼光投向一个刚刚进来的仆从和他身后的邮差打扮的青年,“涅洛斯,什么事?”
“大人,有您的信。”仆人恭恭敬敬地回答。
“大人,这两封信请您签收!” 年轻邮差因赶路额头上布满了热汗,但声音依然中气十足,“一封来自依莱福塞纳(注:位于西阿提卡地区的一个城市,隶属于雅典城邦),另一封是本城的米太亚德将军捎给您的。”
“依莱福塞纳,是菲比和希莱拉?”克里斯提尼眼睛一亮,没注意到侄儿嘴角的肌肉异样地抽搐了一下。
菲比和希莱拉是克里斯提尼中年时得到的两个女儿,被他奉为掌上明珠。五年前,克里斯提尼的妻子去世,而女儿们年纪还小,他无暇照料女儿,就把她们托付给了住在依莱福塞纳的亲戚抚养。四年前支援米利都起义失败后,克里斯提尼的政务更加繁忙,很少有机会去依莱福塞纳看望女儿们,然而书信往来不断。
打发仆人送走邮差后,尽管急切地想知道女儿们的近况,但公私分明的克里斯提尼还是先拆开了米太亚德将军的信件。
只见他先是惊讶地挑高眉毛,然后,脸上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撒加,赫拉克里特已经到雅典了。”
“哦,是这事。礼品我早已准备好了,您什么时候去拜访那位学者?”
“明晚或后晚吧,你也去!而且最好多带点补品……米太亚德信上说,赫拉克里特昨天不慎在船上碰伤了……”克里斯提尼哭笑不得,“……尾巴骨,目前卧床不起。”
“这真是不幸。”
“是啊,太不幸了……”克里斯提尼放下米太亚德的信笺,打开了手边的另一封信,“还是看看我们可爱的小女孩们的近况吧?”
可爱的……小女孩么?撒加无意识地端起酒杯,放在唇边。
“简直是胡闹!”
克里斯提尼突然爆发出高八度的怒斥,把撒加吓了一跳,一口葡萄酒差点喷出来:“咳咳,叔父,怎么了?”
“撒加!你看看这俩疯丫头做了什么!”克里斯提尼扔下信纸,腾地站起来,“太乱来了!这种时局下……”
撒加取过信笺扫了几眼,立刻就明白自己的叔叔为什么发火了。信是忒勒马科斯——照顾两个女孩的亲戚——写的,笔记潦草仓促,只有数行:
“克里斯提尼表兄,
不好了!昨晚菲比和希莱拉连同我家那个不孝女玛卡利亚把我们全家灌醉,锁在仓库里。她们偷了我们马厩里的马车,绑架了两个认路的奴隶,留了纸条说是回雅典城去了!今晨小儿艾达斯从外地回家才把我们救出来。表哥,没照顾好菲比和希莱拉,我太对不起你了!艾达斯这就备马去追她们。不过表哥你也不必太担心,菲比的武艺了得,就连我的儿子们也不是她的对手,路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爱你的,
忒勒马科斯”
落款的日期就是今天,信使效率还蛮高的,一个上午就把信送到了。以依莱福塞纳与雅典之间的距离,这封信比菲比她们到得更晚也是很有可能的。
“太过分了!太丢人了!竟然把忒勒马科斯他们……太不像话了!”克里斯提尼在原地走来走去,又是恼火又是担忧,“现在局势这么紧张,她们偏偏这时候回来……对了,撒加,最近依莱福塞纳和雅典之间道路情况怎么样?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
“叔父,依莱福塞纳到这里不过一两天的路程,而且菲比堂妹她们的确有能力自保……”撒加安慰说,“这样吧,我这就带上人沿着大路去迎她们,不会有事的。”
“唉,只能辛苦你跑一趟了。”做父亲的连连叹气。
撒加离开餐桌,准备去安排人手上路。这时,那个叫涅洛斯的仆人又领了一个人来见他。
“撒戈斯大人!”来人显得很慌张。
“伊俄拉尼奥,你怎么来了?”
伊俄拉尼奥是维持雅典治安的官员之一,撒加的下属——撒加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是维护城邦治安的高级官员。
“撒戈斯大人,有些小青年在市集那边争吵,引发了骚乱。”
“又是那些观点不和的学生?这种事也来问我,关起来教训教训,等他们家长来交钱赎人。”
“不是,大人。这次情况有点特殊,争执的双方……”伊俄拉尼奥愁眉苦脸地说,“一边是几个学生,包括您的远表弟艾欧里亚、米太亚德将军的儿子米罗斯还有阿尔克麦文家的卡缪斯少爷,而另外一边,是来雅典避难的米利都王子迪斯马斯克勒斯!他们已经闹到郊外去决斗了!大人,这会不会引发什么政治风波啊?”
“决斗!!!”这帮小混蛋在搞什么鬼!
撒加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迅速抓起披风往外走:“跟上我!什么政治风波,现在最要紧的是别闹出人命!”
@@@
雅典城郊,帕尔奈特斯山间的平地上,热风习习,两“军”对峙。
一方是以一个高个子贵族青年为首的十几个佩剑持矛全副武装的武士,另一方则是四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
汗水自紫发青年白净的额头涔涔流下。
“大家请冷静,只是一件小事,何需生死对决呢?”穆摆出一副温和无害的笑容,试图缓和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
“MD!现在知道怕了吗?孬种雅典人!”高个子青年以傲慢轻蔑的目光扫向面前站着的四个雅典人,“竟敢当众让我迪斯马斯克勒斯丢脸,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们这班无耻之徒!”
“无耻的是阁下才对吧!”米罗嘲笑道,“当街殴打兵器坊的奴隶,现在又怎么样,你手下十几个对我们赤手空拳的四个?阁下可真知道廉耻!”
“米罗……”穆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穆你又来了!你那一套我可听够了!我们可是在为你家的奴隶工出头哎!你这家伙究竟是不是男人?比我奶奶还婆妈!”撒加的堂弟艾欧里亚握握拳头,骨节喀拉卡拉作响,然后,用手一指对面的敌人——
“你,迪斯马斯克勒斯是吧,米利都王子?米利都亡国了,跑到雅典逞威风?你当我们雅典人好欺负吗!告诉你,我们雅典不欢迎亡国奴,你们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吧!”
“说得好!艾欧里亚!”米罗热烈鼓掌。
“你!你们!!!”迪斯马斯克被戳中痛处,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抽出身边的铁剑闪电一般地向艾欧里亚砍去,“去死吧!雅典猪!”
“艾欧里亚,小心!”穆和米罗同声惊呼。
艾欧里亚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没顾上闪躲。所幸他旁边的那个一直没吭声的石青色头发青年很警觉,及时推了他一把,堪堪躲过迪斯马斯克手中锋利的剑芒。
“动真格的了?”石青发色的年轻人冷冷地说,“好,我们奉陪到底!”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迪斯马斯克的面容。纵使米利都王子素来骁勇,也不免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里打了个突。
迪斯马斯克唾了一口,脸上泛起杀机:“很好,雅典人。侮辱米利都,你们的死期到了!”他向身后的侍从一使眼色,那十来个身材高大壮硕的武士当即分散开来,将米罗等四个人团团围在中央。
真要命!穆叹口气。
他明明已经暗示表妹去通知城里的治安官来制止决斗了,怎么治安官还不来?他们又不是无敌蟑螂小强命,四对十,只有挨揍的份了,被打死根本是时间问题啊!
更糟糕的是,艾欧里亚、卡妙和米罗三个人,背后都代表着雅典权贵家庭的势力,万一和米利都王子拼个你死我活,那么雅典人和艾奥尼亚人之间建立起来的友好同盟关系……
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穆自嘲地苦笑。那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贵族家的儿子都只图自己痛快,他一个平民操的哪门子心!还是——先设法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吧!
“厄瑞勒斯,你们把武器给他们,然后你们退后,不许参加决斗!”迪斯命令自己的手下。
“王子?”几个下属惊愕不解地看向自己的主人。
“雅典人要公平决斗,我就给他们公平,免得让人笑咱们米利都人以多欺少——不过,你们得在外围防着点,别让狡猾的雅典人趁机溜了。”迪斯马斯克轻蔑地冷笑,然后转向米罗,“武器给你们,四对四,让你死得瞑目!”
“哈!少说大话,谁死谁活还是未知数呢!”米罗接过武器。
虽然嘴里不饶人,他心里却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横看竖看倒过来看怎么看怎么像无赖的迪斯马斯克,居然还有那么点做人的原则。
@@@
还是帕尔奈特斯山,还是暖热的山风,它还是呼呼吹过雅典城的荒郊。一辆马车在山路间叽里咕噜地行进着,时不时的,从马车中传出女孩子银铃般的笑语声。
“嘻嘻!等爸爸看见咱们的时候,一定会吓一跳的!是吧,希莱拉?”雅典行政官的长女菲比眉飞色舞地说。
“嗯。”
“还有忒勒马柯斯叔叔,艾达斯应该已经把他救出来了,还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吹胡子瞪眼睛呢!”
“嗯。”
“这次把可爱的小玛卡利亚也拐出来,我们真是大获全胜!他们……希莱拉?”正自鸣得意的菲比忽然发现她的妹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希莱拉小姐一手托腮,安静地望向窗外,美丽的蓝眼睛中,藏着不易觉察的轻愁。
菲比了然,轻握住妹妹一缕紫色的柔发:“傻丫头,又在想他?”
“没……”洁白的脸庞上浮起一抹红霞。
“说谎!脸都红成这样了还说没有!”菲比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你想了他这么久,我们马上就能见到他了,你该高兴点嘛!”
希莱拉勉强笑笑。
从没爱过的姐姐怎么能明白呢,正是因为快见到心上的人,才会如此胆怯不安。当年离开,他只把她当做不懂事的小孩子,坚定地拒绝了她的表白。如今,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驭——”响亮的马嘶声,打断了希莱拉的思绪。
菲比探头向前:“玛卡利亚,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停车了?”
坐在马车前头驾车的,是忒勒马科斯的年方十六岁的小女儿玛卡利亚和她“绑架”来的两个倒霉奴仆。这时,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回答自己的表姐说:“菲比姐姐,马受惊了。你听,前面好像有打斗的声音!”
“难道是拦路匪!”菲比高声说,两只黑色的大眼睛瞬间炯炯放光,双颊也开始泛红——与其说是被吓着了,倒不如说是兴奋过度。
“不知道,菲比大小姐。”一个奴仆胆战心惊地说,“无论是不是盗匪,劫的也不是咱们,咱们还是赶紧绕道吧?”
“绕道!?怎么能绕道!”菲比亢奋地喊,“玛卡利亚,走!咱们到前面去看看!”
“可是大小姐!”两个奴隶吓得脸刷白,“那太危险了!本来没咱们什么事儿,干嘛要去送死啊?”
“切!什么叫没咱们什么事?”菲比撇撇嘴,抄起随身的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维护社会治安人人有责!难道让我们对受难的可怜人视而不见吗?何况这都离雅典城那么近了,就算是盗匪也不会很凶恶,有什么好怕的?说不定我和玛卡利亚两个人就收拾了他们!”
“希莱拉小姐,您帮忙劝劝两位小姐吧……”两个奴隶见菲比小姐和玛卡利亚小姐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只好把恳求的目光放在向来文文静静好说话的希莱拉身上。
可惜,希莱拉一点也不帮忙,只是轻笑说:“劝说战争女神的女武官?我可没有这个能耐啊!我想,咱们还是先下车,悄悄过去看看,如果凭咱们的力量可以解决,就帮帮人家;如果情况很糟糕,就去城里搬救兵吧!”
“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这么办吧!”菲比小姐一锤定音,两个奴隶如丧考妣。
于是,他们把马车安置在林子里,一行人手持武器,蹑手蹑脚地向打斗的方向走去。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