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美德(05)
雅典治安官撒加大人开始面无表情地背诵法律条文:“根据《战神山城管法》第五条,雅典城内严禁公民私斗。公民决斗只有得到城邦政府相关公务人员批准的情况下才能够进行。非法私人决斗损害社会治安,破坏城邦的稳定与安全。非法私斗的参与者将被判以52德拉克玛至5米那的罚款,情节严重者将在罚款之外入狱服刑。
“眼下雅典和小亚细亚诸邦合气连枝,正是共同抵御外侮的时候,你们身为贵胄子弟,带头在街头闹事,引起公民恐慌,破坏外交关系,影响非常恶劣,情节非常严重,按律,应处以每人至少5米那的罚款,并监禁三个月!”
众人冷汗涔涔。
艾欧里亚终于把头抬起来了:老大……不用做这么绝吧?
米罗在心里骂骂骂:我讨厌战神山那些老头子,我讨厌城管法,我讨厌雅典治安官,我讨厌撒加!!!
向来聪明镇定的穆也大脑短路:5米那……我三年来拼死拼活打工赚来的薪水!我的老婆本!还有我清白无垢的无犯罪记录!
厄瑞勒斯见自己的主子嘴巴张成“O”字型已然彻底呆滞,连忙结结巴巴地说:“撒、撒戈斯大人,罚款我们可以……可以交。但是,坐监……我们是……是外国人,所以我们王子拥有外交豁免权……”
太丢人了……迪斯直想在地上刨个坑儿钻进去。
菲比暗暗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悄悄对两个妹妹说:“我总算明白为什么雅典年年都有巨额的财政盈余了……这么个罚款法儿,黑啊,真黑呀!”
希莱拉和玛卡利亚皆无语。
“咳,”蓝色头发的雅典治安官眼见在场诸位被自己吓唬得差不多了,这才笑笑说:“不过,城邦庆祝节和泛雅典节马上就要到了,以各位的身份如果被关押,影响不好,也会让各位的父辈蒙羞。这样吧,今天暂且饶过你们。明天按人头每人52德拉克玛的罚款,还有一份深刻检讨,交到城管办公处,听到没有?”
“听到了,谢谢撒戈斯大人!”众人如获大赦。
“那回去吧!”撒加摆摆手。
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艾欧里亚和菲比姐妹说:“你们几个在这里等我;迪斯,跟我过来,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撒加?”迪斯马斯克诧异地跟上他,脱离人群。
另一方面,事已了结,穆等人赶着回家去。尤其是米罗,半道儿扔下沙加,他始终有些惴惴不安。
“卡妙,走吧!卡妙?”米罗一回头,发现卡妙竟然还站在原地,怔怔地望向艾欧里亚那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卡妙?你怎么了?”
接连叫了好几声,卡妙才突然回魂了似的,转向他的朋友,淡淡地说:“不,没什么。我们走吧!”
米罗疑心稍起。卡妙这家伙向来喜怒不行于色,刚才却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难道说……米罗的目光短暂地定在某个人的身上。
然而,穆和卡妙已经走远了,他顾不得心中的疑惑,快步追了上去。
“等等我啊,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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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加,你想对我说什么?”在离众人足够远之后,迪斯问。
“迪斯,我们认识多久了?”
“快四年了。” 回想起当年的往事,凶巴巴的米利都王子的脸上,也不由浮现出一抹混着哀伤与感激的微笑,“那时候,米利都战败,我在你们的掩护下逃到雅典来。后来,又多次承蒙你的照顾……”
“是啊,三年多了。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迪斯,为什么今天还会发生这种事?”撒加正色地看着他,“你对雅典的生活仍然不能适应吗?为什么不愿跟雅典人和睦共处?”
“当然不是!”迪斯争辩说,“但是,你们雅典人太瞧不起人了!以为我不知道?因为我是从米利都来的,因为我们米利都王室被波斯驱逐,雅典人就在背地里把我们当亡国奴奚落嘲笑!虎落平阳被犬欺!撒加,我今天是给你面子才……”
“你错了,迪斯!”撒加打断他,“在雅典,没有人会因为你是米利都人就瞧不起你!而且迪斯,”他扶住青年王子的双肩,深深望进他的眼睛里,“记住,这个世界上,谁看不起你其实都没关系,重要的是——你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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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城的市中心,有一座被精雕细琢的围墙环绕着的巨大祭坛,它就是著名的十二神祭坛。这里,供奉着以众神之王宙斯为首的十二位至高无上的奥林匹斯山神,是整个雅典最崇高的圣地之一。
在祭坛的西北方比邻,坐落着女祭司狄厄提玛任职的所在——阿格拉的智慧女神庙。虽然只是一个规模平平的庙宇,却也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功能:它是雅典市政府旗下的福利机构之一,专门收容难民与穷困潦倒的流浪者。
四年前,年仅十六岁的狄厄提玛成为这间智慧女神庙的实际负责人,原因,据说不是因为她对雅典娜女神的虔诚服务,而是由于她经营有道。
在过去,该神庙长年处于亏损状态,几次面临倒闭的危机。而狄厄提玛接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多年积下的乱账理清,规范支出用度。之后,借着临近十二神祭坛的地利之便,她把福利募捐活动搞得有声有色,还成功游说市政府每年多拨了8米那的款……现在,智慧女神庙不但能提供给贫民更好的食品和医疗,还时常留有盈余。
“哦呵呵呵!不愧是流着我亚纳家优秀血统的我希波达弥亚的侄女!狄厄经商的天分完全是得自我哥哥的遗传啊!而且人又温柔(?)又漂亮……” 金羊毛兵器坊的主妇,常常会在饭桌上冷不丁地大声赞美自己的侄女,然后,目光炯炯地看向自己的三个儿子,“你们三个给我争气点!听好了,你们谁能把狄厄提玛娶回来,你爸就把兵器坊交给谁继承!”
三个年轻人马上低头奋力扒饭,而现任金羊毛兵器坊的男主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在这个家里,无论大事小情一律是太座大人说了算的。
于是,从三年前狄厄提玛满十七岁起,这个家庭几乎天天都是就着“狄厄提玛赞歌”下饭的。
希波达弥亚夫人的这种毫无技巧可言的宣传攻势,造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她的两个长子从此对无辜的表妹避如蛇蝎,而长着紫色秀发的幼子,则从他青春年华的十七岁就开始了兵器坊中兢兢业业的打工生涯。
他不想依靠家里,决心自己挣钱去向表妹提亲——没钱的男人别想娶老婆,古今同理,特别是那些神庙的祭司,他们的婚事是必须铺张隆重的。
其实穆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获取兵器坊的继承权,然而,母亲有一点说对了,能娶到表妹这样温柔又能干的女孩做妻子,一定是人生中最大的福气吧?
“52德拉克玛的损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啊……”站在智慧女神庙的偏门(他们一向走偏门)的油橄榄树下,穆喃喃。
米罗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扯他的胳膊把他拉进神庙:“进去吧财迷!不然我怕沙加连吃了我的心都有了!”
仅仅一门之隔,似乎从世俗踏入了净土。
黄昏的神庙后院,少了日间进香者的喧闹,廖无人迹,安详而美丽。
由于之前长年的入不敷出,智慧女神庙的主体建筑规模很小,夕阳下更显得老旧;不过,在很远处的另一侧翼,也有崭新而漂亮的房子,那是最近两年为收容贫民而新建的。
与寒酸的庙宇相比,宽广的庭院倒是颇让人赞赏。
这里,植满了各种藤花树灌,因此,一进院门就芳香扑鼻。
一丛一丛的玫瑰、甘草、百里香、迷迭香,参差交错,幽幽地散发着属于夏季的迷人味道。冬青、菩提、橡树,还有几株雅典娜女神最爱的油橄榄,郁郁葱葱,绿荫点点。围墙畔,篱笆旁,盘根错节的是葡萄藤与种种不知名的灌木……两人轻快的步子踏在柔软的青草上,清凉的石阶上,仿佛鞋底也沾上了沁人的清香。而更远处的神殿前,一左一右地长了两棵高大的绿色乔木,叶冠倒披,又有几分遗世孤傲的气质。看上去,颇像是护卫着雅典娜神殿的两名武士。
“这两棵波斯树真能长!”行至树下,米罗不由仰首,“狄厄究竟给它们施什么肥?怎么我每次来它们都比以前高出一截……穆?”
“我没觉得有什么变化。”
那是因为你来得太勤了。米罗无力地想。
“进去吧!”
“好……”米罗跟着穆,没留神,撞在他的后背上,“唔……你突然停下干嘛?”
穆沉默着,目光在室内游移。
他的表妹安安静静地倚在纺机旁,在全神贯注地刺绣着什么。一袭洁白的长袍摊落在面前,橘红色的夕光柔和地洒在她身上,而仲夏的风从窗棂悄悄地钻进来,些微挑起少女柔和的发梢,偷窥着她嘴角一丝不经意的浅笑。在她身后的角落里,完全陌生的年轻人同样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眸轻阖,金色长发披洒在他的肩头。或许因为离窗远了,光线在他清秀的面庞上交织出斑驳的影,虽然看不清容貌,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恬美之感。
就像一幅画,穆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然而,连当事人自己也未曾觉察到的和谐与宁静,却因他与米罗的出现而变得荡然无存。
“狄厄!”米罗不大不小的音量,刚好打破空气中静谧的魔咒。
狄厄提玛闻声抬头:“表哥,苹果,回来了?”随即发出一声低呼,“怎么这么狼狈?”
“别提了,伤身还破财!”米罗郁闷地说。
狄厄提玛迅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快步走到穆与米罗跟前,翻弄他们凌乱的衣服,检查伤势。
“……狄厄,男女有别,你这样就不会害臊吗?”虽然嘴里这么说,红着脸的米罗还是乖乖地站直了,任由女祭司对他上下其手。
“放心,我又不会让你负责娶我!”女祭司微笑地说,“幸好都是皮外伤,上点药就可以了……表哥,你们怎么真和那些米利都人动起手来了?”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向两人身后张望了一下,担心地问:“艾欧里亚和卡妙呢,怎么没一起过来?”
“他们没事。艾欧里亚被他表哥治安官撒戈斯大人‘拿下了’,卡妙先回了家。我是来接沙加的,沙加……”米罗顿了顿,倏然瞪大了眼睛,“沙加?你的膝盖怎么了,怎么……跟俩馒头似的?”
穆顺着米罗的眼光往下看,这才发现,那陌生青年的膝头层层叠叠地缠着数十层纱布,真的,活像两个超级大馒头。
“狄厄,你包扎的?”
“很艺术吧,表哥?”
“的确……”不知道这位兄弟哪儿得罪表妹了,让她下这么“重”的手。
“沙加,你受伤了?”米罗走过去,研究那两个规模可观的馒头。
“他摔了一跤,幸好骨头没断。苹果,你太不知轻重了!”狄厄提玛像个大姐姐一样教训起米罗来,“丢下客人自己跑去打架,万一沙加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向家里人交代,苹果?”
“喂,你上辈子跟我有仇吗……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再叫我苹果!”随后转向沙加,低头赔罪,“沙加,真对不起,我当时太冲动了,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是我的错。”
“没关系。你能活着回来,我已经很庆幸。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无法向米太亚德将军交待的人就该是我了,苹果。”沙加不咸不淡地说。
“……”
“咳,苹……米罗,帮我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吧?”穆忍笑忍得好辛苦。
“苹果”横了他一眼:“这是沙加,来自以弗所,陪同赫拉克利特老师一起来雅典游学的。沙加,这位是我的同学,穆。”
“幸会。”沙加向着穆的方向颔首致意。
“没想到你竟然是赫拉克利特的高徒,真是太荣幸了!”穆的眼神微含深意,可惜沙加看不见。
米罗看看天色:“狄厄,我们还是先走了,太晚回去我老爸一定会追究的。要让他知道今天的衰事,又该禁我的足了!”
“等一下!”细心的狄厄提玛叫住他,“还是换件衣服再走吧!你这样破衣烂衫地回去,不是马上就露馅儿了?”
“你这儿有我能穿的衣服吗?”米罗疑惑地问。一个独身女祭司家里,不太可能常备男人衣服吧?
“忘了我这里也是收容所?昨天刚进了一批为难民准备的衣物,还在后面的柜子里收着呢,肯定有你能穿的!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拿……那个,趁我去拿衣服,你们把沙加膝盖上的纱布拆下来一些吧,他现在这样子,可能没法儿行走。”狄厄提玛赧然笑笑,向后面取衣服去了。
“还是我来吧!”穆看见米罗大手大脚地拆沙加的纱布,深怕反而牵动了他的伤口,于是主动请缨。
米罗耸耸肩,乐得让贤,然后,他的目光被狄厄提玛放在藤椅上的女工活计吸引住了。那是一件纺绩得很精细的祭司长袍,依稀可见绣有华美精致的花纹。
他心念一动,转头问沙加:“沙加,你这次来,有没有准备节庆时穿的长袍?”
“我只带了日常服。怎么?”
“泛雅典节要到了,参加庆典没有礼服可不行!呐,我给你推荐一个好裁缝。全雅典,属她手艺最好哦!”
正在内室翻取长袍的女祭司,大热天的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又过了一会儿,米罗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出他最担心的事:“沙加,一会儿回去,我老爹那边,说……”
“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的事么?我会向米太亚德将军解释的。那不是你的错,多谢你及时带我就医包扎。”
米罗开心地一拍金发青年的肩膀:“行!够朋友,谢啦!”
沙加暗暗扯了下嘴角,忘了告诉米罗,他向来讨厌被人拍肩膀,即使那人是他最尊敬的老师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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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狄厄提玛询问重新走进屋来的表哥。
穆点点头。
少女放下手中量体的皮尺:“这人身材真单薄……”
“沙加么?的确很瘦。”穆说,然后想了一下,补充说,“不过,瘦虽瘦,恐怕不单薄吧?我看他身体是很结实的。”
“你是对的。”狄厄提玛回想一下隔着衣服触觉下感受到的肌肉,认同地点点头。
“表哥,你觉得他怎么样?”她忽然问。
“什么怎么样?刚认识的人,话都还没说上几句……不过,似乎是个有趣的人。”
“是啊,很有趣。整个下午坐在那儿一声都不吭的,我问他话也不搭理我,我还以为他在坐着打瞌睡……没有苹果介绍,我都还不知道他是那位先生的弟子呢!”狄厄提玛自嘲,“可能是和我聊不起来吧?不过,说不定你们会有共同语言呢,两个大哲学家!”
“你在挖苦我吗?”
“我怎么敢?对了……”
“嗯?”
“要留下吃饭吗?”
“当然,你的手艺比我妈强多了。”穆很诚实地说。
狄厄提玛笑呵呵:“你要是当着姑姑的面这样说,她准会气死的。”
不,她不会的。穆在心里偷偷地说,她巴不得我把你拐进我们家,顶了她每天做饭的差事。
“不过,你不回去吃饭,姑妈他们会不会担心哪?”
“刚才路过兵器坊的时候,我已经告诉他们,要是我晚回去就不用等我开饭了。”
“原来你早就想好要蹭饭……”狄厄提玛恍然大悟,随即无奈地说,“好吧,不过你大概要多等一会儿了。我刚才一直在缝我的祭司袍,没来得及准备晚饭呢!”
“不要紧,我还不是很饿。祭司袍?是你在泛雅典仪式上准备穿的那件?”
“嗯,第一次被选中做前祝,若不是卡妙……不提了。那毕竟是大场面嘛,不慎重可不行!”
“上次你说,一直不知道襟上绣什么花纹好……已经决定了?”穆好奇地走过去检查她的成绩。
那真的是很可爱的活计,难怪能吸引米罗的注意。雪白柔软的绢丝长袍上,精细地绣着粉红的花儿,纤巧柔媚的花瓣,飘飘荡荡的,栩栩如生,宛若秋风中的雨水,纷然零落。
穆不禁一怔,不知为何,一股说不出的忧伤忽然间钻进他的心底。胸口的位置有点疼,细微的,却挥之不去。
“很像波斯树去年开的花,只是颜色不同。”良久,他舒了口气说,“那花是白色的。”
“嗯。”女祭司的目光落在那粉的花瓣上,清澈的瞳中染上温暖的色彩,“那两棵树开的是白花,可这袍子底色也是白的,所以我就用了粉色线,效果不错,是吧……”
女祭司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穆没有仔细地听下去。
门外两棵高大的波斯树的影子,婆娑地映在窗上摇曳着。他想:去年这个时候已经结了花苞了,今年到现在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今年,它们还会不会开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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