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美德(02)
翌日,米罗在长辈们的授意下,带领沙加参观雅典城。其实沙加基本什么都看不见,但据他自己说,能感受一下雅典的风土人情,也就心满意足了。
令人叹服的是,尽管沙加眼盲,但行走时既不需要牵引也不用手杖,更厉害的是,其行动之敏捷之迅速,比常人还胜三分!
这家伙该不会是猴子转世吧?米罗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
时值七月下旬,骄阳似火,正是地中海沿岸最炎热干旱的季节。雅典城也感染了这份火热,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城市的街道由美丽的鹅卵石与砖石铺就,纵横交错,却脉络分明。
米罗引领着沙加,走在连接波塞东大街的一条支路上。街上,做生意的卖手艺的行路的购物的聊天打屁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街道两边,松松散散地坐落着民宅、店铺、公共设施、行政大厅,多是砖石原色的房子,散落有致地排列着,间或有几根迷你型精巧雅致的艾奥尼或柯林斯式柱子,大理石的柱身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亮灿灿的光芒。
“这条街除了店铺,住的都是手艺人和新移民,他们的房子连个庭院都没有。不过,据市政府那些老爷说,这是为了维护主街的市容!”显然,米罗对如此这般的市政规划不以为然。
“再往前走,就是我们雅典城最繁华的市中心——阿格拉市集了。沙加,你有什么想买的,千万别客气,我今天带了不少钱!
“唉,可惜你晚来了半个月,错过了赫卡同贝尔斯节,那几天市集可热闹了,好多便宜货买……”米太亚德将军的儿子沉浸在疯狂大血拼的愉快回忆中大约五秒钟,这才续道,“不过也没什么遗憾的,下个月就是四年一度的大泛雅典节了,那可是我们雅典最隆重的盛会,到时候我一定带你痛快地逛逛!”
米罗是个热情的向导,一路上,他绘声绘色地介绍着雅典当地的地理人文,不但沙加听得专注,就连擦肩而过的路人,都忍不住放慢脚步听上几耳朵。
“沙加,渴了吧?要不要来点什么?”其实是米罗自己嗓子有点冒烟,所以,走到一个饮料摊时他停下了,一边擦汗一边问沙加。
沙加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两杯薄荷洋甘菊,谢谢。”
“3查库斯。”
“降价了?”米罗稀奇地挑高眉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刚摸出的五枚小猫头鹰币放回二枚——赫卡同贝尔斯节那会儿还要5个查库斯呢!
“唉……”摆摊小贩大叹,见米罗年轻就倚老卖老地说,“老弟你往那边看看,现在好多新移民都开始在这条街上开店铺,竞争激烈啊!咱们要是再不降价,生意不都让他们抢走了?不瞒你说,今天这还是我第一次开张咧!”
“听着怪可怜的,不过,对我们来说越便宜越好。”米罗没心没肺地说,“来,多给加点薄荷汁!”
“你是好,可我们还过不过了?”小贩哭丧着脸,给米罗的甘菊里又滴了几滴薄荷水,“现在已经都平价了,再降就连本儿都回不来了!”
“……不用说得这么夸张吧,赔本的买卖你们肯做?呐,给你钱!”
喝着清凉解暑的甘菊茶,米罗引沙加继续往前走。
“我们已经转上波塞东大街了。这儿是市集外围,贵族住宅区,本城的名门望族和达官贵人基本上都住这附近。嘿,别做出那种表情,我们家可算不上什么权贵,充其量是个500麦第姆诺……真正的权贵是前任行政长官克里斯提尼、现任执政官赫莫克瑞文、军长官凯利马科斯还有世袭贵族阿尔可麦文家也住在这里……咳咳……”米罗猛地呛了一下,然后突兀地说:“快走吧!前面就是齐名英雄纪念碑了!”
“怎么了?”米罗并不是擅长掩饰情绪的人。
米罗看了沙加一眼:“……咳,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昨天爽了一个朋友的约,他就是刚才我提到的那个阿尔克麦文家的儿子。”
“我不介意先去找你的朋友。”
“谢谢你,”米罗对沙加多了几分好感,昨天还以为这人不近人情呢,“不过没必要了,我已经交待下人去向他解释了。以我们多年的交情,他也不会真生气……更让我困扰的,反而是家父对我们交往的阻挠!”
“阻挠?”
“就因为卡妙——我那个好友——是阿尔克麦文家族的人!”米罗郁闷地说,“你是外乡人不知道,阿尔克麦文家与我们雅典的前王族渊源很深。大约二十年前吧,暴君希庇亚斯被赶下台去了,不过,阿尔克麦文因为根基深厚、地位尊贵、人情面广,没受到什么波及,势力反而越做越大。
“前几年有小道消息说,希庇亚斯没死在政变里,而是逃往波斯。于是家父个人(着重号)怀疑,阿尔克麦文一直暗中帮助希庇亚斯,阴谋复辟前国王的王权!
“四年前米利都起义的时候,家父坚决主张支援米利都作战,阿尔克麦文却主张雅典袖手旁观。从那之后,家父和阿尔克麦文在集会上总是针锋相对。你也知道,这种事说白了就是……”
“政见不和。”沙加表示理解。
“其实在这方面,我绝对支持家父!至于卡妙,如果他支持他老爸那才叫见了鬼呢!所以我不认为我们的交情有什么不妥。可家父太不讲理了,强硬地命令我和卡妙绝交,沙加你说,这根本就藐视我的正当人权不是!?@#!%$%!#^#……”
米罗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大声,完全忘了自己倾诉的对象根本是个半陌生的人,也完全忘了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很快,他激动的言辞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大家还以为又是哪个激进派学生在当街发表自己的学术观点或政治主张——这种事儿近年来在雅典颇流行——纷纷对他们行以注目礼,并且有以二人为中心逐渐靠拢包围的趋势。
现在,沙加开始后悔自己引起米罗的话头了。尽管他看不见,但这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光用其他二三四五六感就足以让人感受得到。不,沙加从不介意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他今天的目的是参观雅典,而不是被雅典人围观!
“米罗,我们走吧!”沙加毅然打断米罗。
“嗯,啊?”米罗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周围有N双眼睛正兴致勃勃地盯着他,并且已经有人在啧啧地就他的言论发表进一步的感想:“敢情米太亚德将军是这么不通事理的人啊!”“应该加强民主建设的步伐,让家庭暴政从我们雅典人的视野里消失!”“是的!我们要更注意维护少年儿童的话语权和正当人权,不能变成第二个斯巴达……”
我什么时候又退回少年儿童的阶段了?米罗的眼睛变成@_@的符号。
“走!”沙加以他那对盲人而言难以想象的灵敏与迅捷,扯着“家庭暴政阴影下的可怜儿童”的胳膊挤出了围观群众,一溜小跑钻进某个无人小巷。
“啊哈哈,对不起沙加,害你和我一起丢脸了!”米罗喘着气。
“米罗。”
“嗯?”
“咱们现在在哪儿?”
“……”
沙加是个瞎子,又人生地不熟,刚才只图脱身,也不知把自己和米罗带到哪儿来了。
“等我看看,”米罗环顾四周, “这儿好像是公民法庭后面的小巷。”
“公民法庭……是从前的雅典王宫?”沙加沉默了几秒钟之后,问。
“这你都知道?嘿,看来你对我们雅典的典故也很清楚嘛!我们法庭每到重要的开庭日,会有成千上万的市民热衷参与。除了过去的王宫,整个雅典城中还真没有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地方呢。走,我带你绕到前面正门去看看?现在阳光正好,从正面看,那些多利克巨柱是非常辉煌壮观的咧!”
“不必了,正面与后面都一样。”沙加冷淡地说,“这里安静,我们就顺着这条小路走下去吧。”
“……也好。”
我是不是得罪他了?米罗自悔失言。唉,也是,对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来说,正面和背面又有什么区别?只怪此人行动太灵活了,差点忘了他其实是个盲人。
然而,沙加注定要为自己的建议在今天内第二次后悔。
小巷本身是很安静的,小巷的尽头很不安静!
不一会儿,他们就听见从前方传来嘈杂的吵闹声。
“前面怎么了?”
“一堆人围在那儿,好像有人在吵架。哎,说起来,前面不是穆他们家开的兵器铺么……不会真打起来了吧?”好奇心重的米罗用力地掂起脚,伸长了脖子,“不行,看不到,人太多了。可恶,那帮人堵在小路尽头,我们完全绕不过去。沙加,我去前面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在这里站一下没问题吧?我马上就回来!”
“你去吧!”
于是,米罗跑去前面打探情况,而沙加留在原地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前方的吵闹声更混乱了,米罗却像打了狗的肉包子,一直不见回来。沙加开始对米罗其人其言的可靠程度产生严重怀疑。正考虑是否要去前面找找,忽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铺天盖地而来。
“米罗?”沙加困惑地叫了一声,但他的声音瞬间就被一群陌生的雅典人的声音淹没。
“不好了,打起来了!大家快跑哇!”
“喂喂!谁踩掉了我的鞋啊!”
“跑什么跑,快去找治安官……这里要出人命了!”
“那你不是也在跑!?”
人流像潮水一样向沙加汹涌而来。
当第一个人撞在他身上的时候,沙加有点慌了。他努力睁开眼,然而,眼前却是一团模糊的灰。那该死的米罗究竟在哪儿!?他伸出手去,然而,等待他的是更多人的碰撞和推搡,然后马上被狠狠地卷进了人群。
“啊!”在人群的拥挤中,沙加彻底失去了方向,只能被动地随着人流行进着,没有被踩扁真是运气!
好不容易,人流彻底涌过,与刚才的混乱相比,四周顿时静得有点可怕。
金发年轻人双手抱头以标准的安全防护姿势缩在墙角,满身灰尘,活像个被主人丢弃了的布娃娃。
只剩他一个人了,黑暗的视野,陌生的环境,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应该,还是刚才那条小巷吧?沙加强打起精神,尝试着想回到原处。可惜,祸不单行!路边正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头,静悄悄地不怀好意地瞅着他——他不幸一脚正踩在上面……
“嘭”一声重重地栽倒在地。
“唔!”他痛得哼了一声。伸手向膝盖摸去,湿的,流血了!勉强支撑着爬起来,却发现,只要向前稍微挪动一小步,膝盖就火辣辣的如撕裂般的疼痛,根本不能行走。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就在沙加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久旱甘霖般美妙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您怎么了?需要帮忙么?”
当然需要!
尽管出声的是位年轻女郎,但沙加不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什么避嫌的必要,先抓住这棵救命稻草再说。
“请帮帮我,小姐!”他勉强扶住墙壁,狼狈地将脸孔转向声源。
“你……”女郎的反应有些奇怪。
“怎么?”
“眼睛……看不见?”她想要确定什么似的问。
“这正是我最大的麻烦。”沙加苦笑,“我眼睛看不见,又摔成这样……本来我是和一个朋友一路来的,但刚才那场混乱我们走散了。小姐,您能帮我找一下我的朋友么?他现在大概也在找我。”
“这就对了!”那位女郎说,“您要找的这位朋友,是不是米太亚德将军的儿子苹……米罗斯?”
“……你怎么知道?”
“因为刚才米罗也拜托我来找他的一个朋友哪!不过,当时情况太乱,他没说清楚。”
“他托你找我?”沙加愣了一下,“米罗人呢?”
“他和那几个发生争执的人到郊外决斗去了……”女郎的声音有点无奈,“发生争执的双方,有一边是他的同学,包括我的表兄,穆洛斯。”
“……”决斗!?他还以为雅典是个和平而文明的城市!
“放心,有我表兄在,不会出大乱子的,况且治安官也会尽快赶去。”女郎显然对自己的表兄很有信心,“对了,我刚才没来得及问米罗,您的名字是?”
“沙加,以弗所的沙加。”
“以弗所?”女郎自言自语,“为什么是以弗所……”
“?”
“哦,我只是觉得比起利迪亚地方,您的相貌反而更像我们阿提卡本地人,口音也完全听不出来……”女郎微笑地解释。
“米罗托我送您回将军府去,不过,您的伤口似乎需要尽快进行治疗,将军府和大夫的住处有点远了,您怕是坚持不了这么久……”女郎想了一想,说,“这样吧,我的住处离这里很近,不介意的话,请先到我那边休息一下,我还可以顺便帮您上药包扎……这方面我是很在行的哦!”
“会不会不太方便?”
“不用担心,我的住处并不是普通人家。我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祭司,我的居所是供奉女神的神庙的一部分,就在十二神祭坛旁边。我们那儿经常收留难民和急症病人,不会有任何不方便的。”
“智慧女神,雅典娜……”沙加稍微有些走神。
“您膝盖受伤了,可以自己走吗?”女祭司细心地问。她看见沙加膝盖上的鲜血已经渗了出来,在亚麻色的衣料上染成一片红痕,微微皱了皱眉头。
“应该,可以。”沙加咬着牙说。可是只要微微一动,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还是我扶您吧!”女祭司当机立断地伸手扶住他,让沙加身体的重量顺势倒在纤瘦的肩头。
长这么大,还从没和年轻女性有过这么近距离接触的沙加,脸“腾”的一下就涨红了,平时的冷静不翼而飞:“不、不用扶我了,快放手,让别人看到对您的声名不好……”对我的名声更不好!“我自己可以走!真的!”
“没关系啊!”女祭司摇摇头,语音依然温和但口吻却近乎命令式地说,“不过,请不要乱动,低下头,也别出声,您的长袍很宽松,大家肯定以为我扶的是一位高个子姑娘罢了。”
姑娘……抖……
架着一个男子,女祭司似乎并不吃力:“您身上好像有一股香气?”
“男人身上怎么会有香气!”与女祭司的言谈自如形成鲜明对比的,沙加的脸色由红变成了青。太可悲了,为什么他现在有一种被女人调戏的感觉?
“……呃,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您别介意。”女祭司也发现自己无意中说了不得体的话,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开口了。
于是,通往雅典娜神庙的这段短短的路程,是在两人之间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度过的。
阿格拉的智慧女神庙是雅典市中心的一间规模不大的神庙,女祭司本人就居住在神庙后方的房子里。接近地头时,便渐渐地都有人向沙加身旁的女祭司打招呼了。从那些人的口中,沙加了解到,这位让他心里发毛的女祭司名叫狄厄提玛。
“狄厄提玛,这姑娘是谁啊,好像患了重病?”某位好心人多嘴地问。
沙加衣服下面的肌肉瞬间僵硬,下意识地,把脸埋得更深。只听女祭司轻描淡写地说:“是我远房亲戚。她只是摔伤而已,我扶她回家包扎一下就好,多谢您的关心。”
“没事就好,真是个害羞的小姐,连头都不好意思抬哩!那我先走了,狄厄提玛,代我向穆他们问个好吧!”
“回见!”狄厄提玛含笑目送熟人离开后,迅速把精神濒临崩溃的沙加塞进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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